下好印象,陶玉财特意把卢书记邀请到石蛙溪作指导。开会时,陶玉财原想先找个阶级敌人来斗一斗,以造成某种声势,可惜地主分子陶玉贤死掉了,石蛙溪找不出第二个“四类分子”。为此陶玉财有些发愁,以后再搞运动就无人可斗了。他想把陶玉贤的崽押来作为替补,但卢书记不同意:“无缘无故斗他干什么?出身又不能自己选择。割尾巴就割尾巴,不要分散精力。”陶玉财立即意识到这位卢书记跟过去那位秦书记有所不同,不同在哪里,却又说不太清楚。陶玉财就在动员大会上表现得愈发卖力,讲话几乎成了喊话,声嘶力竭,嘴角白泡直冒。可是效果一点不好,动员大会开过三天之后,除了他自己,没有一户社员拔自家的菜秧。
但陶玉财毕竟是陶玉财,他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想出了一个绝招:通过公社武装部长,从庄坪大队调来一个武装民兵排,组成割尾巴小分队。小分队成员来自别处,自然就没有什么情面要顾忌,革命的彻底性就有了保证。这一天清早,陶玉财把小分队带到大队部好生招待了一餐。待太阳升起竹竿高,社员们都上山出工之后,小分队就突然出动,兵分几路,逐家逐户地清点种植在屋前屋后的瓜菜,超过人均五蔸的不由分说一律拔除。小分队人人背着枪,枪上有明晃晃的三棱刺刀,威风凛凛,盛气凌人。留在家中的老人、妇女和孩子们见此情景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出声,少数胆子大的,见那绿茵茵嫩生生的瓜秧被活活地拔掉,实在心疼难忍,免不了就要扑过去阻拦、咒骂、哭喊。一时间,石蛙溪两岸屋场里鸡飞狗跳,哭骂声与喝斥声搅成一片。陶玉财带着三个民兵来到陶秉坤家院子里,只见禾场四周裁的南瓜秧叶片肥绿,阴沟旁的丝瓜藤正绕着弯往竹梢搭的架子上爬。只有李二姣一个人在家。平时嘴尖齿利不饶人的李二姣见了民兵背的枪,骇得膝盖发软。陶玉财喝道:“李二姣,秉坤老倌子在屋里么?”李二姣牙齿敲梆:“不、不在,一清早就、就出去了。”陶玉财冷笑道:“我晓得他到哪里去了。陶秉坤就是陶秉坤,搞资本主义就来劲,种的菜都比别人长得好些,给我扯!”三个民兵就一齐动手,将所有瓜秧一概拔掉一蔸不留。李二姣目瞪口呆。他们又跑到屋后,将一垄刚栽下不久的茄子苗拔掉,才踌躇满志地出了院子。来到石蛙溪边,陶玉财摸摸脑壳,手一挥:“跟我来,今天老子要抓个黑典型斗一斗!”带着三个民兵直奔山冲深处的羊耳朵。
陶秉坤在羊耳朵开了一小块荒,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其实早被许多人察觉并传到了陶玉财耳朵里。陶玉财早想拿他开刀,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,现在天赐良机,他岂肯轻易放过?
此时,陶秉坤正坐在羊耳朵地边的石头上凝视着地里红茎绿叶的红薯秧。红薯秧刚栽下不久,叶柄根部刚冒出谷粒大的新芽,离锄红薯还有一段时间,他其实是不须来这里的。但他想来,坐在自己开垦的地边欣赏自己种下的庄稼,是一种最好的享受,嗅一嗅升腾而起的地气,都觉得很过瘾。与过去不一样,这一次他根本没想到秋后的收获,他陶醉于开荒种地的过程,并通过这过程回味过去的岁月。阳光如同一只温热的舌头,舔着他那裸露在草鞋外的脚趾和老如树皮的面颊,和煦的风摇动了山上的树梢,一片簌簌声响。陶秉坤陶醉在土地的芬芳之气中,对那由远及近的零乱脚步声充耳不闻。看到陶玉财堵住他的眼睛,他十分迷茫,为什么要打扰他呢?一个民兵踩住了一棵红薯秧,他的心猛一哆嗦,指头一伸:“把脚给我拿开!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、发颤,仿佛猝然间就苍老了。那民兵把脚一挪,那棵红薯秧已被碾烂。陶玉财狞笑了一下,说:“坤伯,你莫急,有你心疼的。”陶秉坤问:“你想干什么?”陶玉财扯扯披在肩头的夹衣,打起了官腔:“你以为,你开黑土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事我不晓得?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,早反映给我了!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是一贯密切注视的,你如此猖狂地破坏集体经济,是可忍,孰不可忍!”陶秉坤说:“这是集体不要的土,荒在这里不也是荒。”陶玉财说:“荒在这里可以,你种就不行。都像你这样,资本主义明天就复辟了!你是石蛙溪最大的资本主义尾巴,嘿嘿,你这样的典型不抓,抓谁去?”
陶秉坤默不作声,他慢慢地从石头上站起,揉揉酸疼的膝盖,瞪着陶玉财。陶玉财说:“给我扯!”三个民兵就一弯腰,双手左右开弓地拔那些红薯秧。陶秉坤感到一股血直冲头顶,跺脚嘶吼:“你们这些遭雷打的!快给我住手!”三个民兵并不理睬,越拔越起劲,还将拔出的红薯秧故意甩到陶秉坤面前。那些红薯秧都已长出白须般的根。陶秉坤心如针刺,颠颠地走过去,抱住一个民兵的胳膊。那位民兵胳膊一抡,便将他摔倒了。陶秉坤的眉心正好磕在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上,脑际金星迸溅,头一晕,眼前一片黑暗。“你竟敢对抗割资本主义尾巴,真是胆大包天,给老子绑起来!”陶玉财虚张声势地喊。陶秉坤立即感到自己被提了起来,他挣扎着站定。两个民兵左右站着抓住他的手,另一民兵犹犹豫豫地将索子往他胳膊上缠,边缠边说:“玉财支书,用不着绑吧?你看他老得只一把骨头了,跑也跑不到哪里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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